021-一貫性
021-1
在連晚班公車也遺棄了的台北街頭,
深夜的突然降臨讓這個城市莫名的感到不幸,
一切快如黑死病,總統府後面這一帶,彷彿是連一個活人也沒有了。
黑夜中的小南門,不客氣的大口暢飲生機,
沿路旁的燈,同時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嘆息,
不約而同的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紅綠燈的號誌是堅守崗位的禮儀師,縱算身旁沒有其他人,
仍然堅守著處理每一個環節的正確性。
我停在白線之後,這裡已經有另一個騎士正靜靜的等候著了。
深夜中引擎怠速的運轉聲,
令人想到剁肉刀在覘版上面規律敲擊出來的節奏,
在沒有燈光的氛圍下,聽起來更是分外的無奈。
騎士戴著一般的安全帽和口罩,眼神滯留在似乎是前方的方向,
每個人都一樣,等待紅綠燈的過程中,
縱算眼睛不看,妳也知道何時可以出發,
怎麼會這樣呢?
空白的街口有看不到的柵欄似的,
每個人都看著那空白的深處,
直直的望進去,
然後,本能的在適當地時刻出發。
彷彿是人類一旦跨上了機車,靈魂就和石油一起被燃燒殆盡。
有隻手牽引著線,懸控著每一個人的每一下眨眼。
021-2
『你有沒有想過,在每天騎車回家的時候,我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唉?』
『我發現每天我騎車回家的時候,腦子裡是什麼都沒有想。發現的時候,人已經到了。
彷彿是全自動式的,到家的時候,才又回覆到原本活生生的自己。
而中間這段時間,時間,我完全不知道跑去了哪裡?
我也不知道要找誰要、討回那些不見的東西。
這樣的感覺,是十分空虛而可怕的,你不覺得嗎?』
就一個國中生而言,玉村的腦子,肯定是和台灣的國中生不太相同,
他那時跟我的抱怨,我是一個字都聽不懂,彷彿是他真正在講著日文一般。
在『同學』這樣畫出來的圈子裡面,
會使用一種其他人都不懂的語言,彷彿是十分可恥的存在似的,
我所認識的人,每一位都羞於展示給好奇的聽眾他們擁有的獨特語言。
我到現在還是不懂的為什麼。這似乎不是只想裝腔作勢的這麼簡單。
『玉村,說點日文嘛!』
『八嘎壓落!』
『說點我們不懂的,一長串的,拜託啦∼』
『不要啦。』玉村靦腆的抿了抿嘴。
『像是你剛剛跟你媽媽講話的那樣∼快點啦!』
『不好啦,打下去∼咧』他揮了揮手。
玉村耳朵有點漲紅,我想是太陽太大的關係吧。
那時候沒有手機,大家都用磁條式的公共電話,
每次玉村要打電話回家的時候,都要把我們趕離他的身邊,
然後用著細如耳語般的聲音與父母談話,
一邊警戒的看著伸長著耳朵而想靠近的我們,
彷彿是在討論一宗色情交易一般的畏縮。
『唉∼怕什麼嗎,我們又聽不懂!』
後來我想,也許在人群之中說著一串只有自己能夠理解的語言時,
是一種很恐怖的體驗也說不定,
你很明確的說著這些,這些聲音也對你產生意義,
但是周遭的人是不懂、不瞭解你想傳達的、精確的意義,
只是看秀一般的看著你,也不曾想試著去瞭解那些聲音裡面的意義,
或許這是一件很悲慘而恐怖的事情也說不定,
也許那時候我真的是太不貼心了。
上大學以後,我聽不懂客家話,而我客家的朋友每次打電話回家的時候,
我一次也沒有靠近去聽了。
又或者這是種損失也說不定,我有時候會這麼想著。
021-3
關於玉村,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回憶。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口頭禪了。
『打下去∼咧。』
這是十分詭異的,以一個日本人來說,玉村慶道的中文十分標準,
而標準的有點過頭了,有道地的南台灣味道。
『不行。』
妳聽,他的發音,漂亮的蘊含了『西』、『贏』上揚的味道,
一般日本人發音都會把重音放在『不』字上面,
而『行』字,由他們唸起來則很像是『tin』。
玉村完全沒有這個困擾,除了鋒利的像刀子一樣的單眼皮之外,
他看起來和一般台灣長大的國中生沒什麼不同之處。
不知道他到底在台灣待了多久了,
腔調裡還有點台灣國語特有的連音跟高雄縣的鼻音,
這是後來自學台語的人模仿不來的。
在高中聯考前夕,玉村要回日本了。
這消息不是他直接告訴我們的,而是由與他最要好的朋友『冠雄』口中透漏的。
冠雄個子不高,朋友們都叫他『貝力』,
可能是因為臂力強勁的關係吧。
國中生的創意,總會出現在一些其奇怪怪的地方。
最後一次的放學,
我們在『榮民之家』旁邊的巷子裡面分手,
『那,再見啦。』
他只說了一次再見,而我們有四五個人,
彷彿是明天真的可以再見一樣。
當時老實說心裡有點受傷,總覺得他可以這樣說走就走,
也不多說句什麼,或是停下來聽聽看我們有沒有想對他說點什麼,
這樣似乎是我這個朋友當得很失敗似的。
不過就是這樣子,說實在的,我好像也沒有他去哪邊玩過,一次也沒有。
而我也從來沒有拜訪過他家。貝力則有去過。
021-4
『再見啦!』我說。
玉村頭也不回的揮了揮手,很乾脆的那種方式。
我跟玉村,在後來的日子裡,沒有再聯絡過了,
而跟『貝力』反倒是熱絡了許多。
我始終不知道,玉村的口頭禪是哪來的。
綠燈了,
看不見的手操縱著絲線,轉動了油門,
有點意外的,我突然往旁邊的騎士望了一眼。
說實在的已經分辨不出來,這是不是我的自由意志了,
就那麼無所謂的看了一眼。
這不是玉村嗎?
哎,等等,這不是玉村嗎?
『玉村!』
那個騎士沒有稍微的遲疑,加速離開了白線,
像是在開F1賽車一般,大家都不知道要趕忙的往某個地方前進。
目的地沒問題,駕駛的方式也沒有問題,
不過仔細想想,有一天我們可能會發現自己匆忙的不合邏輯。
口罩和安全帽之間,那兩片日本式的單眼皮,絕對錯不了。
『玉村!』我跟在他的後面又叫了一次。
這次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前面的騎士似乎抖了一下。
他騎在我的前面,從後面看不到他是否拿著香煙,
不過戴了口罩的人,騎車的時候為什麼要拿著香煙呢?
一點都不適合阿。
或許正夾在左手吧,黑夜中不時有成串的小火星花往後飛濺,
成串的對我的車頭及柏油路進行自殺式的攻擊,
前仆後繼,以玻璃灌灑出彩球糖的方式,頑皮的在空中彈跳,
卻又立即像正午滴在球場上的汗水,
在攻防轉換之間,就消失在PU材質的地面,一點也不剩了。
很快的我放棄了,
也許他有他的為難之處吧,
經驗告訴我,大家都有自己的痛處和哲學。
對某些人作這件事情和對另外一些人作同樣一件事情,是絕對不同的。
有人說,沒有絕對的事情。
而這個絕對和那個絕對,又是相對不同的絕對。
畢竟我也不認識這麼說的那個人。
021-5
人們對於被指使著去遵循著些什麼這件事情本身,
似乎有種迫切的熱情。
不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了,越想要回到基本面,
因為太害怕了,儘管知道這些舊習慣不過是種教條而已,
但仍然幾乎盲目的去遵循著。
也許是無知覺的遵循著,不知不覺的,總是會回到原本的方式。
對於能夠輕易的說再見分手、街上遇到了十年前的老朋友只是像鄰居一般的點點頭,
這樣的習慣,人們也是這樣子走了過來了。
能夠始終維持著這樣的一貫性,應該是一種我所缺乏的才能吧。
我馬上想到念高中的時候,
在學校旁邊的巷子裡有一家賣日式家庭料理的店,
老闆中文不錯,只有一點點日本人的腔調,我一直認為他是大阪人。
那個時候菲傭正一股腦的湧入台灣就業,
裡面幫忙的那個大胸部、黑黑的大姐姐,
不知道是不是台灣人,不過她中文也講的很好。
後來,我遇到玉村的那個月,回到了懷念的老家,
回到懷念的育樂街,
撞球場、電動間、網咖都倒了,
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另外玩些什麼,
我到那家店去吃了以前常吃的咖哩豬排飯。
老闆還認得我,真是吃驚,都已經快十年了。
這是他們的才能嗎?
021-6
『你是日本人嗎?』我問老闆,
『哈,我是台灣人啦,年輕的時候去日本唸過專門學校。』
『在那裡認識了她。』他指了指在裡面收拾的,已經不再那麼年輕的大姐姐,
『所以,她也是台灣人囉。』
『對阿。』
對於我唐突無理的疑問,老闆沒有任何不悅的感覺,
這真是讓我鬆了一口氣。
看著他們兩個剛上小學、亂跑的女兒,和已經快要上國中了的、正在看書的大女兒,
我突然有種想要捧腹大笑的衝動。
是真的,我也不能理解為什麼這麼想要笑,
『中文說得很溜的玉村,中文帶有大阪腔的老闆!』
哈哈哈。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夠瞭解這中間有什麼可笑之處,
但我自己是說不上來的。
有點老梗,不過每當我姊姊在看海棉寶寶的時候,
我總是會在她感到莫名其妙的地方發笑,
是哈哈哈大聲的那一種,
我一直覺得,海綿寶寶的笑點很高,
高到連我這個自以為笑點很高的人都能夠被輕易取悅,
相較之下,小時候最愛看的湯姆與傑利只是小點心般的把戲而已,
取悅小朋友並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從這裡看來,海綿寶寶做的很有誠意,
是可以一直笑到60歲的那種。
『好單純喔。』二姊說。
她指的是派大星。
但她會為了派大星把海灘褲脫下來當行囊而呵呵呵的淺笑不已。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個很單純的人,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不單純的人,
弄不清楚是因為卡通人物的單純、蠢而發笑,
還是因為自己的單純、蠢而發笑。
反正這種一貫性,似乎沒有那麼樣的重要了。
021-7
『...但那也不是問題。你一定什麼也不知道。』
『我想我也許什麼也不知道。』我說。
『而且你什麼也不想問。』她說。
(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這真是我讀過最悲哀的文字了。
彷彿是尋求一點解脫似的,考前時常念不下書。
這兩天片斷的看完了妳最喜歡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
不知道妳到底是有多喜歡、為什麼而喜歡,
不過我也可以告訴自己和告訴妳,我也很喜歡這個故事。
這篇文章的感想也多少受到它的一點波動。我也從裡面借了一點詞。
一貫性,哈。
前輩完成這本書之前,我想他也不知道最後會到哪裡吧。
這並不是想像中這麼容易的作業、不是一般人做的到的,
只有能夠最誠實的面對自己,『最誠實的』,
我是指如同用比魚的微血管還要細小的手術刀探入身體裡面,
仔細的探著每一根刺的生成樣貌、確實的位置,
但又像說聲『打擾了』一般的,從原路退了出去,
保持它們所有的原貌而沒有加以扭曲。如同這樣全盤接受的坦承。
緊接著又仔細的挑選了所應使用的詞,
而不至於扭曲了別人看這些魚刺的方式,或對之存有偏見。
這兩個部份是一樣的困難吧,我想。
021-8
考試前好像不適合看這樣的東西阿。
明明曾經這麼鮮明的印象,慢慢的卻一點一滴流掉了。
想用語言,卻也無法精確的去表達些什麼,
潛意識裡面可能是在害怕言語破壞了那份在形而上意識中的美、心目中的形象。
也許真正害怕的,是我發現自己拒絕承認,終其一生,
自己也沒辦法把一切心裡的感覺打包說明,
所有的想法好像是由之而啟發,
又好像自己本來就有,
它創造出來的東西像是某種特殊的空氣,
已經無法分辨那一處內臟接觸過這空氣、而那一處沒有。
昨天是個怎麼樣都念不下書的日子,突然想找妳聊一聊天。
慢慢的消磨掉一點時間,確定看看妳是不是只存在我的想像之中。
曾經想過,想要自己成為一個什麼都知道的萬事通,
可是阿,我是沒有辦法成為什麼樣的萬事通的,
我只會驚惶而猜測的度日,
如果有一天能夠具備那樣的資質,
可能也成了個極度自我中心的自私狂了。
這種事情是禁語,
屬於『說好不能提』的範疇,
以前不知道,曾經說了一次。
『別一股腦的對我這麼好,我怕我有一天不會再心存感激。』
我說完那個女孩子就對著我哭了。
這種情況讓人慌了手腳,我一慌了手腳就會按住額頭,
想來是個很可笑的動作。
『大家都在想,對方能知道自己。但是都沒有人是真的萬事通。』
這句話也讓我想要笑。
也許我還是只配有驚惶度日的猜測的資質吧。
哪天可以跟妳聊聊天的時刻,
『也許我會發現,妳也是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
天阿,我又說了。
這到底是不是禁語我都不確定了。
怎麼樣?我被打槍了嗎?
021-9
不過我還是想要告訴妳:
『謝謝』還有『不要走』。
這陣子來我進步了很多了。
如果妳本來就認識我,妳可能會大為吃驚的。
不要客氣,
這幾乎全部都是妳的功勞。
看完這本書以後,
我發現我可以歡慶我還年輕,還涉世未深。
還可以去追求我想要的東西,
可以更進步,看過一些想都沒有想過的東西。
這樣抽著新芽,什麼東西都還沒有建立。
可能沒有什麼一貫性可言,但也不用去擔心什麼『資格』之類的問題。
只要還對得起自己,那習慣也還能慢慢的被建立吧。
我的約定要是沒有完成,
可能一切都會再次空虛了起來,
不知道妳有沒有感受過空虛?
而妳那邊的又是怎麼樣的光景?
『所有的作者都會不顧一切的尋找讀者。』
這是伯曼女士說的。
『遺憾的是,誤解和愚蠢時常發生。』
我想這是我說的。
所以有時後會這麼想:找妳聊聊天,確定一下妳的感受。
我有沒有說了蠢話、做了蠢事。
僅僅藉由一點點微笑而可以得到一種踏實感,而不必藉助香煙。
我也明瞭,這個世界在設定上,並不如『紅豬』裡面一般,
連空賊都是和煦而溫柔的。
唉,我什麼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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