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湯匙
017-1
對於一隻湯匙,我們能有多懷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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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的觀察,大部分的人在像『老鼠餃子』這種骯髒的小店裡面弄丟一隻湯匙;
或者我們可以換個較精確的說法:忘了取走。
是不會有人認真的要把它找回的。
至少,就我面前這一整籃失落的湯匙,
他們曾經的主人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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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湯匙不見了。』
『你們先回去,我要去找。』
Jerry瞪大了眼睛。
『算了吧!』
『老鼠餃子的老闆一定把它丟到垃圾捅了!
他們那麼『忙』!它現在正插進噴桶裡!』
我注意到他在『忙』上加重了音調,
還刻意模仿了那家店裡面切滷味的阿婆尖銳的嗓音。
而且他用了三個驚嘆號。
『至少給他們一個機會...』
世界上有太多人,就是對湯匙沒有足夠的熱情存在。
0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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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餃子』,實際上,這可怕的名字是我們為它安插上去的。
它本名是:南陽麵館(意麵、湯餃、滷肉飯)。
跟米老鼠或迪士尼毫無瓜葛,菜單看起來也沒有以老鼠為主要食材的料理。
之所以有這個響噹噹的名稱,
是因為每當過了晚上10點以後,
台北車站一帶的上班族、學生都快樂的搭上捷運回家了,
而某些夜行性的囓齒動物認為,這應該是他們出來宣示主權的時刻,
相信他們的領袖曾經和市長溝通過。
真的!
警察也不曾來取締!
所以,當有的時候,大概是十點半左右,
妳走過信陽街、南陽街一帶,
會看到早上熱絡的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路邊一排排的機車像是不要的玩具,隨意歪斜的擺放在下水道孔蓋旁邊。
只有巷子尾端的麥當勞和旁邊的便利商店透出的燈光,
還有一絲文明的氣息。
我常懷疑他們的大門是深鎖的。
否則萬一外面的黑暗湧進店裡,收銀員將無法抵擋。
仔細聽。
這些無害的傢伙正在討論些什麼:
『唷唷∼阿鼠,今天要吃點甚麼?』
『南陽街的排骨飯不錯∼我今天中午有點了一塊鹵排骨,現在應該好了!』
『希望他們今天大方一點,配菜給的多一點!』
兩位紳士大笑,
先說話的那一位撿起了掉落在水溝蓋旁邊的煙屁股,
『借個火吧。』
這是牠們之間最流行的笑話。
南陽、信陽街的飲食店,
每到晚上都會把廚餘桶擺到騎樓底下,
包括煮過的滷肉和沒煮過的、發爛的高麗菜,
整整齊齊的一排。
協議般的,
他們『晚上的客戶』也從來沒有再鐵卷門完全拉下來之前出現過。
也許商家的老闆可以假裝像小孩般的童言童語:
『哇!地藏王菩薩幫我把昨天晚上放在門口這些小麻煩都處理掉了呢!』
是。
還幫你洗了桶子。
也從來沒有人對店門口變電箱旁邊那兩個很大很深的洞進行過調查。
0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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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麵店生意很好,
車站這裡每一家店生意都不錯,
這是因為從二二八公園到忠孝西路的這幾個小區塊,
設立了不知道多少家的公司、補習班,
白天會在這邊出沒的人潮,
至少也有百萬人次。
在這幾棟建築物裡面每天塞進幾百萬人。
『這裡的防空洞一定不夠用。』Jerry說。
不過,生意太好和生意太壞都有它的缺點,
從永久經營的角度來看,
我的論點是:
客人和服務要達到一定比例的平衡,而不是越多越好。
大家都說台北冷漠,
我覺得這不太公平,這裡的人太多了,這才是原罪。
商家的『傲慢』程度(y軸),和客人的多少(x軸),
呈現一個中間凹陷的曲線圖形狀,
只有在最低的那一點(x軸的中間部份),
才可以提供出商家自己也想像不到的最高品質。
而在我想像的圖上面,有一條與x軸平行的F線,
這就是商家的最大負荷值。
超過這條界限的時候,源源不絕的客人成為商家的惡夢,
他們用盡全力的工作仍然不能滿足所有來消費的客戶,
請想像一下週年慶百貨公司的場景。
因此,很自然的,商家會不自覺得期望客人少一點好,
但是沒有人敢說出口。
因此裡面每一個人,都會顯得十分傲慢,
服務員之間口角不斷,
原本就喧囂的店裡面,顯得更為熱鬧了。
大家都下地獄去吧!
很容易受到這種心情的影響。
心情最好的人,應該是旁邊燙青菜給自己吃的老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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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餃子』顯然就處於F線的臨界點,
因此在用餐時段每一個服務員的臉,都傲慢的不像話,
電視箱旁邊還貼了一張紙:
『勿動!勿轉台!否則翻臉,總統來也一樣!』
我發現他也用了三個驚嘆號。
Jerry很不服氣,
他認為我應該也要像他一般不服氣才可以。
他認為服務業就是要有服務業的態度才行。
可是我讓他失望了。
於是我把剛剛想到的理論跟他說了一遍,
於是Jerry像是個失意的老兵一般自言自語了起來:
『對啦,就是這樣啦,客人多拉,不差我們這幾個。』
『關店阿!收起來阿!不要做了!』
他的家教讓他沒有用足以招致別人注目的眼光大吼大叫,
而他也仍然天天來這裡吃麵。
一切都達到一個不甚令人愉悅的平衡。
這我才不服氣。
0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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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館的料理台緊鄰著騎樓,
方便用餐時段能即時的將餐點送到門外排隊到馬路上的人龍,
店門口通道後面的用餐區,
料理台和牆壁之間,僅容一人的小走道上面,
還佔了兩位圍著圍裙的女仕,
其中一位的年紀大概只比我的外婆小個幾歲,
料理臺煮麵的蒸氣瀰漫到走道上面,
像是仙境的入口。
而門口兩位仙女的圍裙就跟店裡的每樣東西一般:
油膩。
我可以用三句成語來形容這些油膩:
『病入膏肓』、『無可救藥』、
噢,容我借一樣東西:
這些木桌裡,長年累積在那些死去的植物纖維之間的油脂,
連為他們『刮骨療傷』都沒有任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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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找我的湯匙,
店員們出乎意料的親切,
可能是因為客人少了吧,
人們於是將他們親切的本性顯露出來。
他們不厭其煩的,
在每個可能放湯匙的地方都拿出不屬於他們店裡的湯匙出來給我辨認,
最後拿出了一大籃的湯匙和派出兩名服務員與我一起尋找,
當我看到籃子上的灰塵和蜘蛛絲的時候,
其實我已經死心了,
可是他們仍然棄而不捨,
好像這是這個下午最重要的功課一般。
籃子裡,這麼多湯匙。
它們的主人都沒有來找過嗎?
任憑為他們服務過的湯匙放在這邊生鏽。
想到不禁有點感傷。
在這裡,我心中不禁打了個突。(很炫的說法...= =)
我想起了某個和我年紀一樣的少年,
那是在水星上面的寶哲。25歲。
我認為,用幽默諷刺的筆調來寫一個故事,
最大的缺點是:
當某個角色似乎被祝福而選擇了他的命運時,
你弄不清楚了。
作者到底是在『反諷』或者是跟你一樣真心的『祝福』這個角色?
英勇的烈士人人想做,
可是只有電影裡面的人物才知道,
他們的犧牲是最合乎理性的。
這讓我想到某部電影裡面的最後一幕:
四個老太空人其中一位犧牲自己讓火箭回到飛回地球的軌道,
而自己飛往月球。
最後片尾曲是『Fly me to the moon』
英勇的烈士人人想做,
可是沒有人知道,永遠都不會知道,
這是任性還是英勇?
我很喜歡最後寶哲的形象,
而不像張定綺小姐(先生?)所說的那樣:
他只是想成為萬人迷。
而老馮甚至還幫寶哲斷了最後的生路:
『這些人大概跟我從前一樣瘋瘋癲癲,書裡當然有點什麼東西.......
但是我不會費心去研究,除非這麼做能救一個小孩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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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幾分鐘的徒勞之後,
最後我認領了一隻陌生的湯匙。
一切都是場鬧劇!
對吧?